郑板桥之“怪”
忽而想起郑板桥的“怪”,是因为近日读到《扬州八怪》一书。据书中的研究,这个“怪”在当时并非褒义,与今天人们心目中形成的概念有较大的差异,包含很大的贬抑的意思。对这个结论,我并不怀疑。不过我以为,又正是这个“怪”,才让郑板桥在艺坛获得重大突破,形成别具一格、独树一帜的艺术风格,成为我国清代颇有代表性的文人书画家。
有人说,“扬州八怪”的问世,是在封建社会高压文化政策下出现的“异端现象”,但我以为,就郑板桥而言,其“怪”的形成恐怕与个人的成长经历也不无关系。年轻时的郑板桥,“好大言,自负太过,谩骂不择”,被讥为“狂奴故态”。书画历来就是我国封建士大夫怡情悦性的寄托,属于闲情逸致之类,他却一反世俗,以画换钱,用以营生。当官,在人家看来求之不得,他却在作品中不断抒发退隐之意。特别是,晚年扬州卖画,身价大增,求者甚多,他俗不可耐地自定书画润格:“大幅六两,中幅四两,书条对联一两,扇子斗方五钱”,而且“若送现钱,则中心喜悦,书画皆佳”,但对于一些达官贵人、盐商财主,纵出高价,现钱相求,他也不加理会,高兴时不画了事,不高兴时不画还得骂人。对此,他曾在给朋友的一幅画上题字自供曰:“终日作字作画,便要骂人,三日不动笔,又想起一幅纸来,此亦吾曹之贱相也。索我画,偏不画,不索我画,偏要画,极是不可解处。”这种做派,无疑是很难让人理解的。
汉字书法,素有楷、行、草、隶、魏、篆几体,但郑板桥却不用现体。他以隶入行楷,在字体的构成上,大都少不了隶书的波磔,但又有楷书的笔法、草书的笔意,还有行书的书风,自称“六分半书”。特别是在书写章法上,犹如“乱石铺街”,歪歪倒倒、左左右右、大大小小、粗粗细细,放放收收,不成体统,但仔细看来,杂中见和谐,乱中有条理,单个如醉汉,整体像幅画。其“难得糊涂”四个大字宛如山峰,若干小字犹如村落、老树,俨然一幅山水画,给人一种特殊的美感。
郑板桥擅画花卉木石,尤长兰竹。在作画理念上,尤其讲究以情入画,喜怒哀乐、好恶褒贬,融入花卉木石之中,因而他的所画,往往是一种品格、一种哲理、一种精神、一种追求、一种意境、一种志趣、一种祝福。这些情味的表达,又很大程度得益于他在画作上的题跋,大胆突破“艺术以蕴藉为贵”的传统做法。所以,他的画往往亦画亦书亦诗,几者兼备。他曾为和尚侣松画了一幅兰草荆棘图,题跋为“不容荆棘不成兰,外道天魔冷眼看。门庭有径还有秽,始知佛法浩漫漫。”兰草以一种佛家慈悲之心包容荆棘,揭示出一种客观世界本来就是阳与阴、正与反、明与暗、善与恶的对立统一体的辩证道理。而画给另一朋友的竹石,通过他的题跋,则成为一种坚毅力量的象征:“咬定青山不放松,立根原在破岩中。千磨万击还坚劲,任尔东西南北风。”
他的诗作自称“多放翁习气”,但也曾确实追随过杜甫。在那尤为讲究格律用典的时代,他却大胆地除其陈旧套语,以白话代替古典,在诗坛另树一帜,不入伦类,但往往读来妙趣横生,甚至饱含哲理。《咏雪》可谓一首典型的白话诗:“一片二片三四片,五六七八九十片;千片万片无数片,飞入梅花都不见。”全诗主要由一些数量词组成,却能让人在一种平淡中品出一种特殊的味道。
由是观之,郑板桥不仅人怪,而且书怪、画怪、诗也怪。这“怪”正是他不满艺坛窒息,拒绝主流,追求个性,而迸发出来的创造力,由它带来的是一种突破、一种超越、一种革新。可见,“怪”也并非都是不好。有时恰是这种“怪”,能让我们开启一片新领域,进入一层新境界,闯出一个新局面,是创新过程中的一种必然反映。因而,对此不但不可一概贬抑,有时恐怕还得小心呵护才是。